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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作者: 巴代

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作者: 巴代

  • 作者: 巴代

  • 出版社:印刻

  • 出版日期:2010/06/01

  • 語言:正體中文

  • ISBN:9789866377792

  • 叢書系列:文學叢書

  • 規格:平裝 / 464頁 / 15 x 21 x 2.32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內容簡介

  在被歷史灰燼掩埋了一甲子後,終於冒出地表如草芥般不息的堅韌生命經過!   這是一九四五年被國軍誘以「工作」名義,參加國共內戰的一批台灣兵的故事。   是被國家亦或上天玩弄了命運?一段讓人淚流不止的流離歲月。   真實故事改編,第一人稱寫作,作者以活潑的筆調絲絲入扣的敘述,   如實呈現主角心境、戰爭場景、社會變動與大時代氣息。   從日據時期在台東的大八六九部落族人屈納詩(陳清山)在山間的農作開始,到日本戰敗撤退,被國軍以高薪工作名義引誘至從未到過的祖國參與國共內戰,在戰爭中死裡逃生,受傷被俘虜後反而成為解放軍幹部,在大陸成家立業的曲折生命歷程。從來無法彌補的鄉愁讓他不知流了多少淚水,直到四十七年後,終於踏上魂牽夢縈的歸鄉路……   如果,沒走過這一回,我究竟會有怎樣的一個人生?是更幸福,還是更不幸?更平凡,或者更值得記憶?   如果說,我真要有什麼期待?但願百年之後,能把我的骨灰分成兩半,一半送回大陸,一半留在台灣,我想我應該會含笑、知足、感激於九泉之下而了無遺憾。   回想起這一段走過的漫長歲月,特別是我從十七歲的少年郎,歷經離家、征戰、重生,到六十四歲踏上闊別四十七年之久的歸鄉路,到現在八十的歲數;那些我所經歷的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意識型態與記憶印象;那些崎嶇、坎坷;那些一件又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歷程盡是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的五味雜陳,無時無刻地在心頭胡亂翻攪,讓我在暗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的淚水。而這些真實生活經歷所付出的血淚汗水,卻也成了我生命中記憶最深刻,永遠也無法磨蝕一絲絲的烙痕。


作者簡介

巴代

  一九六二年生,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人(泰安村),台南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碩士,大學兼任講師。曾獲原住民文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等。著作有《笛鸛: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斯卡羅人》、《薑路》、《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之巫覡文化》、《馬鐵路: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下)》等。


目錄

自序 跟隨走過這一回 楔 子 第一章 夢的訊息 第二章 驚異旅程 第三章 訓練記事 第四章 馬場記事 第五章 遠離家園 第六章 異域印象 第七章 開赴戰場 第八章 突圍之戰 第九章 被俘經歷 第十章 戰地英雄 第十一章 重生之路 第十二章 異鄉故鄉 第十三章 返鄉路迢 第十四章 故鄉異鄉 第十五章 走過一回 跋 semaLaw,超越 孫大川

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作者: 巴代
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作者: 巴代

孫大川專文推薦   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六部〈福爾摩沙的少年〉親訪主角人物陳清山老先生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 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6/5於書中主角陳清山先生的台東大巴六九部落舉辦新書發表會   6/10於台北舉辦新書發表會   我迫不及待地,呈給陳老先生看,幾週後他告訴我,說我彷彿是跟隨著他走過這一回,我說了很多他想說卻怎麼也表達不出的話,而他可是一路哭哭笑笑的看完。   我無法精準的理解,陳老先生「哭哭笑笑」的確實意涵,但透過小說形式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揣摩陳老先生的心境,企圖以他一個人的經驗,沒有懷恨、不預設立場的說明整個台籍老兵的境況;並呈現四○年代動盪台灣的人民,渴望從廢墟重新站立的決心與期盼;進一步具象台灣原住民族不可避免的陷入時代的紛亂,在異鄉亂世中如何自處的調適與掙扎。希冀這些痛苦經驗永遠不會在後代子孫身上重蹈。   我竟天真的認為戰場是這些台籍老兵一生的全部,忽略了這些多數的長輩,在一九四七年元月踏上中國大陸,四月便在魯南地區陣亡的事實;而最久的戰場經驗也只是延伸到一九五一年的朝鮮戰爭;忽略了他們滿懷希望離鄉,卻證實這是一場必須賣命的騙局的不甘心與近乎絕望的心情;忽略了當時整個台灣社會的氛圍,以及埋藏在背後的無數情緒與故事;忽略了他們滯留大陸四十幾年人生最菁華的歲月,是如何在整個中國激烈動盪的社會運動中,壓抑著自己,讓鄉愁啃食心理的煎熬;忽略了陳老先生自己想要表達的「人生走過一回」的態度。(作者自序)


《走過-一個原住民台籍老兵的故事》巴代

第五章 遠離家園


抵達新的營房已經一個星期,我才對附近的狀況有概略的認識。


據說這個地方叫「鳳山」,是日本在南台灣所建立的軍事基地,這裡包括了三個主要區域,包括「鳳山倉庫」、「步兵聯隊與輜重部隊營區」、「兵器補給廠」,地方非常大。我們的主要任務便是被分派到每個倉庫擔任衛哨兵,防止東西被竊。任務單純明確,是去年十二月「入伍」以來,少有戰鬥教練的日子,是比較輕鬆舒服的一段日子。按理說,我們該更像個「人」一樣受到好的照顧,肚子裡稍微積點油水、長些肉什麼的,結果卻不然。


由於地方廣,哨所多,「站二歇四」的站哨排班方式,使得每個人輪流站兩個小時然後休息四小時以後再輪班。白天該「歇四」的時間,要整理營舍保養器械,夜間則持續進行政治教育課程,另外從晚上十點到清晨六點將近八個小時的時間裡,有時候要前後執兩次的夜哨,這樣的情況下,才來一個星期我又得了怪病。


這一回,我的肚子鼓起腫脹一直不消退,照鏡時發覺面容黃蠟,整個瘦的根本不成人樣,加上渾身軟搭搭的,食慾差,飯根本吃不下。這使得我的情緒也大受影響,時時擔心也許我會跟吳進來一樣,整個人病倒在床上,或者那一天在哨所昏倒然後死去。


離家將近一年,我沒賺得一毛錢寄回家,就要客死異鄉,我怎麼會甘心。而故鄉那一草一木,那些熟悉的街坊鄰居,我那沒過過好日子的母親,年幼的弟妹與大牛;我的雄心壯志與那些美好的生活記憶,卻像是老兵幹部們無時無刻叫囂響起在我耳邊的喝斥聲,不停的浮現想起。特別是一個人站哨的時間,那兩小時無人交談,獨自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世界的時間,那樣的鄉愁,那樣的絕望恐懼,每一回總要把我啃食的萬念俱灰。


也許我會倒下來,然後跟吳進來一樣,送往醫院療養,再健康的回到單位來。但,如果…我在執勤中昏倒了,然後死去了呢?我的一生,難道就只是這樣?


我胡亂的思想,卻也激發了我一向不服輸的鬥志,而戰友的鼓勵以及生活上的協助,加上班長適時發現我的情況不對,也讓我重新找到活著的希望。

我的班長偉功權,安徽省人,發現我不對勁找我問話。第二天早上才起床,便告訴我,要我以後每天中午到他的宿舍報到。


「唉呀,老弟啊,你來啦!」

我還沒走到班長宿舍門口,裡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知道,那是班長在淡水時候,認識並帶來鳳山居住他在宿舍的「老婆」台北人黃美英。

「進來吧,楞在那裡幹什麼!來來,進來。」

「進來!班長在裡頭等你啊!」她似乎看出我的猶豫,推開門,站在門口要我進屋子。

「你來啦?」進了門,班長正坐在客廳喝茶,「今天身體覺得怎樣?」

「我……」


我想回答什麼,但是覺得傷感,我說不出話來,眼淚不聽使喚直掉了下來。

我能說什麼?一個星期以來,每天挺個肚子昏沈沈懶洋洋,身體會怎麼個好法?我傷感的是因為班長這麼問話。離家這麼久,第一次聽到幹部這麼軟言軟語的問我的身體,一肚子的委屈讓班長輕輕一撩起,我忍不住輕聲哭了起來。


「好啦!別哭了!一個男人這麼個哭法,哪像個樣啊!」班長只給了我幾秒鐘哭泣,便阻止我了。

「老弟啊!別哭啦,諾,你的班長要我給你準備這些,給你治病養身子,以後呢,你每天中午休息的時間,就到這裡來。」班長的老婆說。

「這……」

我感到暈眩,不知如何接話,但我看到矮几上擺著一盤有肉、魚的飯菜,夠一個人當中餐吃,另外,旁邊還準備了一個湯碗。


「你的班長告訴了我你的情況,我知道那是肝病,是因為過度疲勞、營養不良,加上來這裡又水土不符,所以毛病都犯了,我問了醫生抓了些藥。你就聽話,每天到這裡吃中午飯補充營養,這一碗藥呢,也得每天喝,知道嗎?來,坐這裡!」

「我……」

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依指示坐了下來,我感到異常疲倦,像是將要熄滅的蠟燭,我累了,說不出多餘的話,連呼吸都虛弱得像要斷氣似的。

才拿起那碗中藥味濃郁的湯碗,我忍不住又哭了,泣泣啜啜又忽然止不住的大哭,眼淚不聽使喚。


我哭,是因為深深的感動。

自己一身病,人生正要絕望,忽然出現了兩個好人,在絕望邊緣拉了我一把。我已經迷惑那究竟是上蒼的刻意安排磨練我的心智,還是列祖列宗教訓我一昧要離開家的衝動?偉功權班長一直是個好班長,對我們這些弟兄都很好,在我瀕臨病危時刻,伸出援手視我如弟,這段恩情又如何回報?何時回報?


我哭我失去了往日時時刻劃未來的信心;我哭我的無助與渺小無力;我哭我對未來的茫然,我哭我現在的虛弱不堪。

「你也別胡思亂想了,離鄉出門的人,誰都有不方便的時候,在外靠朋友,在家靠父母,眼下,你把身體搞好了,日後想幹什麼就有個底,我是你的班長,有責任照顧你,現在你把身體搞的這個樣子,是我沒盡到責任……」


「不是這樣子的……」我慌忙的打斷班長的話,隨即又說不上話來,我真的沒多餘的力氣說話了。

「你別說話了,當一個幹部就像是兄長一樣,得把自己的弟妹照顧好,連這個都做不到,就沒資格擔任幹部。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積極的人,將來在戰場上沒打死,一定是個幹部人才,你得要記住我的叮嚀啊,將來要好好照顧你的弟兄。不過呢,那是將來的事,你現在沒把身體養好,連有沒有明天都還是個問題,對於將來就甭提了。更何況,當幹部也得有個鐵打的身體才成呢。」班長沒理會我的窩囊樣,繼續說:


「所以……所以你別客氣,每天到我這裡報到吃這頓飯,喝這碗藥,這可是你們美英姊親手調理的,你可不准抗命啊。」班長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說:

「還有,衛哨的班次我給你調過,站班的次數不變,但白天的次數多些,盡量不讓你在夜間執勤,讓你好好睡覺養身體。這件事,你其他的戰友都諒解,等往後你身體硬朗了,你好好感謝人家吧,都是當兵吃糧的,彼此照應是應該的,但總要開個口讓人心裡踏實。回去你要謝謝人家,有能力了,也要多照顧人家,知道吧?」


除了點點頭,我還能說什麼?人家自己掏了腰包給我買好藥、準備飯菜,在只吃早晚餐的營房,多讓我吃一頓不錯的中餐,我還能再多要求什麼?幾串淚珠一直不停的滑落臉頰,添稀了湯藥,泡濕了飯菜,這一份恩情落入心底,那份感激也許將因此濃郁的終生盤據心頭化不開,此刻,我還能再多說什麼?


「謝謝!謝謝班長,謝謝夫人!」我無力多說,也似乎不應多語。

「耶?夫人?呸呸呸!什麼夫人?謝什麼?不嫌棄的話,就叫我一聲嫂子。」

「是!」我低下頭,忽然覺得夾著米飯的肉片又香又甜,甜到心底,我不能再哭卻止不住淚水滴落湯碗。


當晚,上完哨就寢前,戰友吳萬明,也拿了一瓶東西來,那是他用藥材泡的藥酒,囑咐我每天睡覺前喝個一匙。他是台北人,在淡水的時候,阿美族的幾個戰友離去時,編入我們這一班的。我無法完全表達我的謝意,看著他,我只顧著掉淚。


正當我感到絕望時這個當頭,忽然間所有的好運與幫助都一起出現了,像是上蒼老早的安排,要我體會、經歷這一段。夜裡我又狠狠的哭了一場,然後安詳的睡了一晚,這是過去近一年以來睡的最安穩、平靜的一晚。


在班長和戰友們的照顧與體恤下,不到三個星期,十月底,我幾乎恢復了健康,肚子不見了,臉上也有了血色,精神體力都恢復了。於是,我不再到班長的宿舍吃午餐,也主動要求每天多值一班夜間哨,平時的公差勤務盡可能的主動去做,想回報我弟兄們的恩情。


但看似平靜穩定的日子,到了月底的週末,忽然起了波瀾。

不知什麼原因,連上突然大發慈悲地特別允許一些戰士請休假探親。村子裡一起來的吳興、林阿德、張天德,邀我一起請假,我因為大病剛好,想彌補戰友同胞這一段時間為我分擔的勤務與恩情,我婉拒了邀請。直到了他們該銷假時間沒回來,我才驚覺到,我錯失了一次離開營區的機會。


同樣沒回來的還有一些戰友,一直照顧我的台北人吳萬明和在競馬場說了許多事的台北郎也沒回來。雖然替自己沒能跟著請假感到婉惜,但我還真為他們感到高興,祝福他們。畢竟要遠離家鄉到大陸戰場「剿共」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讓人感到快樂的事。


確定一群人沒收假回來的第二天早點名的時間,連長佈達了我們的新的班長,他是個矮個子、酒糟鼻、麻臉的一個人,手上套著幾顆黃金戒指,目光凶惡,看起來不好惹。


我們班長偉功權呢?我心裡升起了這個疑問,我們幾個戰友交換了眼神,也都露出不知情且驚訝的表情。利用下哨的時間,我跑到班長的宿舍看,發覺屋子裡除了大的東西如傢俱、鍋碗瓢盆、棉被都還在之外。班長、美英姊一些比較個人的東西,都已被收拾不知去向。人呢?會到哪裡去了呢?我想不透。


當晚聽一個大陸籍的戰友說,我們的班長帶著美英姊偷偷離營了,聽說是因為部隊近日就要開拔到大陸「剿共」。這個消息讓我高興了整個站哨的時間,卻也讓我的下半夜就寢時間難以入眠。我高興班長能平安的離開,沒被抓回來受懲處挨罰,但我對「開拔剿共」這件事卻感到憂心與恐懼,而這樣的恐懼與憂心在清晨天亮時得到應驗。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初,除了一些後勤輜重單位留下繼續駐守看管所有軍械物資,整個278團全部向東邊方向兩公里移防,集結在原來日軍步兵聯隊的營區(註:今之陸軍官校),並且恢復戰鬥教練,加強政治教育。我們所有在台灣招募的新兵也被規定不得排班站哨,除了白天操練時上廁所均需要報備,入夜後所有人只能在室內的簡易馬桶上廁所。


我們又回復到時時監管,處處管制的生活模式。

「伊娘哩!早知道會這樣,我早應該在那時站衛兵的時候跑掉。」

「是啊!以為站站衛兵,吃糧拿薪水也不錯,弄了半天那只是暫時的事,現在好了,要上前線打仗了,我們連家還沒回過一次呢。」


「以為?哼!也只有像你種笨蛋番仔,會蠢到以為我們可以過好日子,這個鬼單位真要能給我們好日子過,他犯得著把我們當成犯人監管嗎?呸!」

「咦?你怎麼罵人呢?你要真的聰明,你還會在這裡?幹你娘的,死白浪,嘴巴不乾不淨,小心我把你的『懶覺』割下來,塞你嘴吧!」


寢室裡,經常出現類似的對話,大家心情不好,卻總會在出現火氣時停止交談,誰都知道即將赴戰場,往後日子還得相互照應,火氣來了相罵,就當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是罵單位也是罵長官,誰也沒有升高衝突的念頭。


每天夜裡,槍聲都會響起一兩聲,一個月裡逃跑了不少的大陸籍老兵,台灣新兵更多,同村的陳貴賞也在一個晚上,才跳出圍牆不遠被衛哨發現,一槍擊中胸膛死了。就這樣,不甘心的人總要試試自己的運氣,幸運的逃過槍子兒就有機會回家過生活,運氣差一點的,也省了繼續受苦,反正二十年後又是好漢一條,更何況,被打死的遠比逃掉的少得太多,不少人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想辦法逃跑,沒跑的,不少人只能在夜裡矇著被子哭泣,夜夜如此。


我並沒有打算逃跑,除了我們住宿的位置距離圍牆太遠,逃脫的成功率太低,主要還是因為我並不想賭,不想要在逃脫與被打死之間做賭注。已經離家了近一年,厭惡歸厭惡,我總算也開了眼界,認識了不少人,開始懂了些人際間的複雜關係,也了解了表面上單純的人竟然可以有這麼多的面相,那是我窩居在台東小山村不可能遇得見的事,未來如何,雖然不可預期,但活著的一天,總能夠增長見識。就算我真要能逃得了,能回家好好幹活討生活也就算了,我一無所有,現在回家對家裡能有什麼幫助?徒增困擾罷了。再加上我向來不服輸的個性,要我中途逃跑我可不幹,也不想嘗試。


沒有人知道即將出征的耳語所造成的不安、浮動與暴躁什麼時候會結束,但這樣的氛圍著實困擾了我不少時日。特別是我的恩人偉公權班長夫婦以及戰友吳萬明的離去之後,讓我一直有股失去了親人的失落感,那樣的思念;而同村陳貴賞的死,也同樣讓我陷在一股哀傷之中;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動搖了「不逃跑」的念頭。夜裡夢裡總會出現大巴六九山巒蒼鬱的森林景象,總會出現我家大牛在田裡耕耙的蠻勁,總會浮現母親那勞苦卻安靜的面容,大姑媽黑拉善難得清醒的神情,還有村子裡那些有趣的種種生活瑣事。


團部以下各級單位已經再三下令加強人員管制,白天操課,教練場上也已經多排了些荷槍實彈的大陸籍老兵站崗。沒人敢多聚集,怕被安上罪名懲處,也沒人敢把逃跑或反抗的字眼掛在嘴上,連做夢都得擔心說夢話說溜了一點點心意,讓自己倒楣。


整個營區成了集中營,成了我們這些人的監獄。弔詭的是:大家不舒服、不高興、想逃跑,卻沒有人希望這個情況立刻結束。因為大家都知道,離鄉出征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結束這樣的監管意味著整個戰爭已經結束,或者我們立刻將開拔上戰場。不過,沒有人會往「戰爭結束」那方面聯想,因為政治教育正不斷告訴我們:共匪已經全面叛亂,真正要面對面真槍對幹,現在才要開始,換句話說,我們隨時要投入戰場的。然而,那又會是什麼時候呢?真讓人不舒服啊,這樣的情況。


一九四七年剛過元旦沒幾天,一個陰鬱天空的清晨,整個營區所有營舍忽然接力似的響起了一陣陣怪異的集合哨,從我們的營舍接連著其他營舍。哨聲之後,幹部宣佈所有人輕裝集合,準備在早餐前實施急行軍訓練。這個命令有些怪異,但急行軍訓練意味著我們將離開營區到外頭實施。能暫時離開這個大監牢似的營區到外頭看看風景,這多少讓我感到一些興奮。


「娘個屄!跟個龜孫子一樣,動作慢吞吞的,動作快一點!」幾個老兵爭相喝斥著。

因為輕裝而且是離開營區訓練,大夥兒多少有些興奮,動作都比平時快了許多,許多人臉上也難得出現不同以往的輕鬆與喜悅。


大夥衝出營舍,到集合場站到自己的定位。只看見集合場上除了值星官以外,只有四週幾個端著槍的大陸老兵向四週警戒,其他似乎沒什麼特別的異常。心想,如果每天的晨間跑步練習都能改成在營區外操練,我們想要逃跑的人可能應該會大大減少的。


趁著值星幹部下達整隊命令前,我快速的向四週看了看,注意到有好幾輛蓋著篷布的大卡車正駛離營區大門,我撇見最後一輛車的後斗,裡面坐滿了攜帶槍械的武裝士兵。而此時連長、排長以及連上其他的幹部,罕見的一起從營舍走出,然後進入集合場站到各自的建制,不但全部到齊,而且每個人都配戴手槍,腰帶上多了幾個彈匣。我為這個情形感到困惑,平時戰鬥教練只有軍官幹部帶著槍,這一回,連所有士官幹部卻都配戴了手槍,難道他們真的怕我們其中的某些人,會趁著營外急行軍訓練時逃脫?


不等我想清楚其中的道理,連長已經站在部隊前開口說話:

「注意!各位到這裡,算一算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兩個月以來,各位認真的擔任衛哨站崗看顧營區的槍械物資,為國家看守住了將來勦匪所需要的物資補給,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但是,各位因此荒廢了體能鍛鍊也是一件要特別注意的事。團部決定今天實施急行軍訓練,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記將來我們還是要上戰場殺共匪的,每一個人都要有強健的身體。」


我注視連長清秀的長臉上揚起的兩道眉毛,在說話的同時一挑一挑,特有的沙啞聲,在高聲說話時併發著騰騰殺氣,可見他對「殺共匪」這件事的認真。


我聽說過他是北方人,家境算是不錯,讀過中學,後來「共匪」到了他們的村子抄了家,他全家被捆著跟一群人拖往村子口槍決,槍決了一半,剛好遇見一股國軍襲擊,全家人只幸運存活了幾個。從此他加入國軍,往後立了戰功,升到了連長的職務,我剛在基隆編入軍隊時,他就是我們的連長。


「但是呢,這一段時間也有極少數的人無法體會大家犧牲奉獻的精神,擅自離營辜負了國家的期望,這一點我們應該要好好的指責。」連長只停了一下子:

「今天的急行軍訓練,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論你們現在怎麼想,都給我好好的記得,一個軍人,特別是國家的軍人,都應該有不怕磨練勇於承受重擔的骨氣,不能像那些娘們一樣,哭天哭地找娘親甚至逃營,這種見不得祖宗的事,你們萬萬不可跟著學習。所以今天的行軍訓練,我要你們好好的走,所有人緊緊在一起,不准任何一個人掉隊。」


連長說的慷慨激昂,但是我忽然有股不安的感覺。

連長並不是多話的人,過去幾乎很少在部隊面前訓話,即使像上次阿美族的戰友逃營的事,他也只是大聲斥責。像今天又是鼓勵又是強硬規定什麼的語氣是沒見過的事,更何況,只不過是行軍訓練罷了,他說的就好像我們準備開往戰場似的。


開往戰場?我們該不會是準備要開往戰場了吧!


想到開往戰場,那股不安的情緒又開始鼓動。我再次的向四周探看,想仔細琢磨其中的道理,但出發命令下達了,部隊已經大踏步的往前邁進;接近營門口的單位,早已經踴向營門口,而最先到達的單位,隊伍排頭早就出了門口。


這不是行軍訓練!我幾乎在出營門口的當下,就斷定這絕對不是單純的行軍訓練,因為我們不但沒帶槍枝、彈藥、背包,四人一排走在大街的前進方式也違反「行軍」應該有的隊形。龐大的行軍隊伍被引導走向一個方向前進。正像是部隊移防那個樣子,所經之處,街道似乎早就被事前淨空,除了遠遠的幾條街有不少的百姓向我們瞻望之外,我們眼前的道路上沒有其他的閒雜人等。


我們所有單位幾乎走在同一條路上,以連為單位,每個單位前方、後方都跟個吉普車,車上是配著槍的幹部,而道路兩旁每個十幾步就站著持槍的大陸老兵監視著。前後兩層監視哨,每個站哨的兵,都特別持著連發的衝鋒槍,胸前也似乎都加掛了不少的彈匣,每個人神情專注目露凶光的注視著急行中還摻雜著恐懼、茫然的我們。


這不是行軍訓練!我可以肯定的這麼說。

持槍恫嚇我們、監視我們訓練、防止我們逃跑是一回事,準備在我們想脫逃時痛下殺手不留活口又是一回事,而眼前的監視顯然是為了後者所做的準備。問題是:動用這麼龐大的兵力監視我們的「訓練」,真正的目的在那裡?


沿路,我無時無刻地偷偷瞄了我的戰友們,但每個人表情凝重,喘著氣就是沒有任何人敢開口多說什麼,也許是因為每個人心裡有數,知道這應該是一次移防,而且極可能就是為了開赴戰場所做的移防,只是,目的地是何處呢?


由鳳山往西邊方向的行軍訓練,在幹部的押解下,由原先的邁大步逐漸變成小快步,在進入高雄市區之後,幾乎已經變成了跑步狀態。早餐還沒吃,加上快步移動消耗體力,我已經感到飢餓,急喘的情況下感到一陣陣暈眩。


進入到高雄市區後,道路兩側的警戒哨似乎更密實,雖然算不上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程度,但是有巷口的地方一定站了人,有可能翻越離開的籬笆圍牆也一定有荷槍的士兵看守。這些警戒的老兵,除了從鳳山一路變換位置守在道路兩側的熟面孔之外,另外還增加了持長槍上刺刀的兵,各個怒視著我們,我們就像是他們的戰俘,被押解著、逼迫著移動。


看來,我們真要被送上戰場了。心裡才這麼想,我發現有幾個戰友,趁著喘氣擦汗的動作中,不著痕跡的從口袋取出東西夾握在手上,跑步揮動手臂時,在兩個警戒哨之間趁隙往路邊拋去。


一個、兩個、三個……咦?不少人這麼做!他們在幹什麼?


儘管我心裡疑惑,但我不敢死盯著其他人,怕壞了他們的好事。我直覺這些戰友早就準備好了什麼,等著一旦發生今天的事,他們便會採取這樣的措施?然而,他們丟棄在路旁的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些戰友們,怎麼想得出這麼多的鬼主意,真叫我想不透啊。提起手臂擦過汗之後,我打起精神專心的往前跑,深怕掉了隊挨罵、挨揍甚至挨槍子兒,耳邊卻陸續響起了幹部的斥喝聲:

「別停下來,繼續前進啊!」


街道兩側所有商家、住家都緊閉著門窗。從巷道往外望去,除了幾輛載著武裝士兵準備接替前面的監視哨,以及梯次變換位置的卡車外,已經看不到任何的老百姓的蹤影,所經過之處宛若空城,氣氛詭異地叫人不安。


我們已經接近港口了,兩側的崗哨卻也變得更密集。我因為飢餓,已經感到疲倦眼冒金星,喘著氣強打起精神抬頭往前望去,遠遠的,我似乎看到了船的影子,就像當初在基隆港看的那幾艘很大的船隻停泊著。我心頭一驚,輕聲叫了起來,沒想到其他戰友也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情形,議論開始蔓延。

「看來我們真要上船了。」一個戰友盯著前方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什麼急行軍訓練,分明就是要打仗了,乾脆明說不就好了,這樣日夜監視誰跑得掉啊,他們怕什麼啊?他媽的。」

「難道讓我們好好吃個飯,再慢慢來不行嗎?這麼趕著,是趕著要投胎還是怎麼的?去你媽的!」


聲音由前慢慢往後面影響,每個單位所形成的梯隊,除了大口喘氣聲,還開始有了嗡嗡的說話聲、咒罵聲,而且越來越大,引來在後押隊的幹部的厲聲喝斥,但近乎奔跑的隊伍顯然不理會那些坐著車配著槍的幹部,啜泣聲、咒罵聲此起彼落。


我們的隊伍跑進港口區之後,前頭的單位分別在各自的幹部引導下,一路直接跑向停靠在岸邊的一艘高大的輪船上,動作之俐落精準,像是已經反覆預演了好幾回似的。隊伍在到階梯旁停下後,斥喝聲下,一路就擠上了梯直接到達甲板,幾個差點掉落海的戰友被拖上船後還惹來一頓揍。


隊上的戰友們上了船,立刻被趕往甲板中央擠靠,並規定不准靠近兩側船舷。我們心裡明白,除了乖乖待在船上,最好別有其他的想法或動作,因為除了幹部盯著看,還有不少的武裝人員長槍上了白幌幌的刺刀。船邊、甲板邊都站了一些人,要讓他們找到藉口,那些刺刀肯定會招呼到我們身上,然後拋下海餵魚,這種事,他們是不會心軟的。


稍事休息後,我們才平靜地想到我們的處境,戰友們終於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罵,一時之間整個甲板上咒罵聲連連,有人更是忍不住痛哭失聲。而幹部們似乎也像是突發慈悲讓我們各自整理情緒似的,不立刻制止我們。只看見他們一群一群地在甲板邊抽起了菸,還不時望著聚集在甲板上因為剛才跑步而渾身濕透又不停咒罵、號哭的我們。連甲板邊上擔任警戒的武裝兵,也只看戲似的望著我們,懶得多加理會、制止。


我們一同從村子來的一些鄉親也都受到了影響,大夥多半不吭聲安靜的擦汗、解開衣服扣子搧風,沒有人有心思去安慰周邊的人,沒人有那份力氣敲邊鼓助興罵這些鬼單位的幹部或怨恨老天爺瞎了眼。


我心裡疑惑著,疑惑戰友們是不是也有跟我一樣的心情與想法?你問我上戰場怕不怕?怕!但怕又如何?能走人嗎?離家一年多,終究我們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也許要不了幾天便會遠離這個島,到一個更陌生、離家更遠的地方,去跟一些我們不曾見面,說不定也才剛從買瓶醬油途中被拉去當兵的、與我們沒有瓜葛、沒有任何恩怨的人作戰。哪天能回得來?能不能平安的回來?一切都成了比過去一年更難掌握的未知旅程。我是該高興結束了一年的囚俘般的訓練生活?還是該憂愁未來的路怎麼個走法?在戰友斷斷續續的啜泣、咒罵聲感染下,我終於還是壓抑不住心裡暗自的哭泣而溼了眼眶。回頭,卻發現我那些故作堅強的同鄉們,早就拭淚頻頻。


呸!去他的男子漢,大哭一場又如何?

娘個屄!裝個什麼熊啊?


一整個白天的時間,陸陸續續的有些單位上了船。其中包括馬匹還有幾個大陸藉老兵為主的單位,但跟我們一樣的台灣兵更多,也有不少的物資陸續裝載。


船上已經聽不到哭泣聲與咒罵聲,多數的人總望著陸地上壽山的山影發呆,有的人不時望著海面極遠處海平面那一頭喃喃自語;四周船舷站著監視的武裝兵,幹部們除了個別的班長偶而走來看看各班的情況之外,我們一群人幾乎是安靜的待在甲板上活動。這樣的安靜,在繁忙的港口碼頭邊卻顯得極其不自然。每個人就像是在故鄉經常上演的公雞互鬥場上,一隻隻鬥敗了的公雞沮喪的縮著翅膀半低著頭離開,那是一種沮喪到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跨出?又將跨向何處而近乎絕望的安靜或死寂。


港口的海水鹹味與偶而輕輕拍打船身的波浪聲,勾起了我去年經過基隆港的情景,想起了那些被遣返的日本人他們安靜等候上船回家的表情,而稍稍感到震撼。他們明明是戰爭結束即將回到自己的國家故園,臉上卻沒有任何喜悅的神色,當時那些令人難忘與震撼的絕望與沮喪神態,竟與我們這些即將遠離家園的人相同。


當時是怎麼回事呢?我們沮喪絕望是因為即將遠離家園,又看不見未來;遣返回鄉的日本人,沒有理由擁有這樣的神態啊。我知道有不少的日本人,在台灣居住的時間遠比我的年紀長了許多年,他們早在台灣開枝散葉的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事業與家庭,多半人的子女幾乎是在台灣出生,事業也是以所居住的台灣島為重心。換句話說,他們與這島嶼上大多數人的連結與互動,應該遠比我們這些一輩子窩居在偏荒小山村的高山族群還密切的多。他們眼神中會有這樣無奈絕望與茫然,也許正是因為他們骨子裡、精神裡的故鄉根本就是台灣,而那個冠在他們身分辨識的血統,與文化記憶的「日本國」,早就是遙不可及的陌生國度,或根本沒有記憶的「異鄉」。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與我們這些同樣曾經是日本人的台灣新兵們,那種即將遠離一切熟悉事物的不捨心情,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踏回土地的傷感是一樣的;那種被迫遠走異鄉的無奈,與無力改變事實的絕望感受是一樣的。


啊哈!日本人得回到「日本國土」流浪,而我們這些台灣新兵,卻必須踏上新「祖國」的土地,跟槍子兒賭一把自己的命運,這可真是件荒謬卻誰都無力改變的怪事啊。只不過,我忽然這麼想:如果多少年之後,我幸運沒死在異鄉,我期待能擁有那些日本人的幸運,有機會安靜的、從容地,一階一步地踏上階梯,然後在輪船離開港口的時候,憑著船舷欄杆向那片土地揮手道別或優雅的靜默無語,感傷我的離去卻沒有任何憤恨。


想到這,我心裡不覺一陣辛酸。

我現在就已經結結實實地在一艘大船上了呀,而我與其他的戰友卻像是一群待宰的豬仔被人一路趕上船,極度擁擠的圈圍在甲板中央;沒人理會我們渾身汗溼地在元月的海風裡,從燥熱黏溼逐漸冷涼而顫抖;又在鎮日白天裡,曬乾貼身溼搭的衣服後,狼狽的反覆汗溼又曬乾;在步槍刺刀的監視下,連好好多看一眼故鄉家園的土地都顯得猥瑣與卑微。只能畏縮躲在人群角落幻想、期待那個更遠、更不切實際地「活著的將來」,然後想像自己能上演一幕優雅的上船道別情景。


呸啦!罵力革閉!這也太諷刺、太不真實了吧。

我又把視線流轉在後來上船的幾個單位的大陸藉的士兵們,心想,他們短暫離開自己國家的土地,到台灣這個日本統治過的地方,現在要回去,總該起碼的興奮吧?但我發覺那些人的眼神中竟然也同樣流露著不安與猶豫,而這個發現,遠比我想起那些被遣返的日本人的神態,還更加令我震驚。也許他們也跟我們一樣吧,因為在「祖國」大陸也經過一次次拉伕強徵,輾轉幾回,最後被編入這個單位。就算現在離開台灣回到大陸,他們依然是處在遠離自己的家園四處征戰、流浪的情況。然而,那種什麼時候停止,什麼時候結束的不確定感,一定比我們有著更深、更痛的體驗吧;或許不只是士兵,恐怕連那些軍官幹部,也是相同的吧?


可怕啊!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攪動如此劇烈動盪的漩渦,讓所有人無力反抗的攪進來,而我們眾人的命運最終又會攪動成什麼結果?越想,越覺得恐怖,一股深沈的顫慄打心底升起,直叫我喘不過氣來。


「都起來活動活動,準備吃飯啦!瞧你們渾身的娘騷味,哭哭啼啼的成什麼樣啊,過些天跟那些土八路照了面,你們是不是要哭著求饒啊?」班長不知從那裡冒了出來,見到我們沒好臉色半吼半叫的說。


這一叫喊,也把多數人的注意力,拉回到甲板上靠近中央像是指揮駕駛艙底下的,幾個抬著簍子的士兵。他們簍子裡裝了碗筷,後面又站著四個拿著菜杓的人,他們每個人前面也都擺了大桶,桶子裡應該是飯菜吧,我想。


船的右側同樣也站了相同的一組人。

「所有人按照各班建制上前打飯,打完飯回到自己的位置,碗筷自己保管好,誰要丟了以後就不准吃飯。」

幹部的叫吼聲,讓甲板開始變得有生氣,所有人不管今天早上以來心情如何,誰也不想錯過今天的第一餐熱食,而開始站列子領飯菜。


領了飯菜走向剛才的位置,我才發覺西天已經染上了紅黃的雲霞。自從上回離開淡水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夕陽直接落海的景色,這也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在海面上欣賞黃昏的瑰麗。


這讓我感到好笑。去年我們在淡水,還慶幸只有小船在海面游移,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把我們接載往大陸去;而現在,同樣的黃昏景色,我們一群人卻深陷即將出航投入戰場的情緒,那般的厭惡與無助感。


算了吧,好好吃飯吧!我這麼告訴自己,想甩開那又將襲上來的負面心情。忽然瞥見那幾個在路上拋擲一些奇怪東西的戰友,正圍坐一起輕聲聊天,我好奇的想走過去跟他們湊在一起,但又不想破壞吃飯的情緒招來幹部的注意,我決定晚上沒事時再來問個究竟。


天色已經完全的暗下來,高雄市方向的燈光明亮著,港口幾個廠房燈光也還昏亮著之外,其他地方都已經漆黑。我們安靜的各自裹在傍晚發下來的毛毯中,擁擠地在甲板上想辦法擠出可以躺下入睡的位置。有人已經睡著了,但多半的人還清醒著閒聊打發時間,輕聲閒聊中偶而還是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這麼哭又有什麼用啊?總要想個辦法啊!」

「有什麼辦法可想?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算了吧!就讓他們哭一哭也好啊,上午,你不也跟著哭了大半天?」

「啐!提那個幹什麼?還不明不白的就要出門打仗了,哪一個不哭啊?」

幾個人漢語日語摻雜交談著,微弱光影中,我只看到幾個人坐著閒聊的身影輪廓,卻認不出誰在那裡說話。


「依你看,真的有人會撿到那些東西嗎?」

「誰知道,總是有一線希望啊,出遠門,是生是死誰都說不準,沒親口跟家裡人告別,總是掛著心,一個遺憾啊,真希望遇到好心人,能把話帶到家裡讓家裡人知道我們的去向。」

「你丟了幾個?」

「三個!你不也三個嗎?你們呢?」

「兩個!」

「一個!」

「我丟了六個!」


「六個,那要多少錢啊!」

「多少錢?呵呵……我都包了石頭。」

「你包石頭?別人撿了會幫你通知家裡人?你想得美唷!」

「別傻了,就算我們包了一堆錢夾著紙條,也不見得會有人告訴家裡人啊!想想看,你們都包了幾個銅板?就算給人揀了去,他們怎麼通知你的家人,你要他打電話通知還是坐車去通知?你家有電話?還是你留的錢夠車資讓他們到你家報訊?」


「是啊!你說的有道理,雖然我寫著家裡面的住址,並且說明我要打仗去了,可是我家住宜蘭,撿到的人如何通知轉達啊!大家都窮,過生活都來不及,誰有那個能力不幹活,好心給你做這件事啊?」


「那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白白丟了那些錢?哎呀,當初這是誰的餿主意啊?讓我們白幹了這件事。」

「話也不是這麼說,留字條總是一個機會,就算沒通知到家裡人,也算是作了個交待。若真有人撿到這些字條,管他們是不是真能通知到家人,總也算是一個證據,證明我們今天像一群豬,被這些土匪兵趕上船送到遠方去打仗,若干年後我們回鄉,人家不會認為我們是吹牛的。」


原來他們就是早上那些神秘兮兮丟擲東西的人,他們丟擲的竟然是包了錢幣的字條。哎呀,這真是有勇氣的想法,拒絕甘心受擺弄的想法啊;明知道希望渺茫,也要嘗試看看的作法真叫我打心底佩服。這是誰教的?又怎麼會想到這個法子?哎呀,這些人真是聰明。


「就算你說有道理,萬一這些字條落在這些鬼單位的手裡,我們怎麼辦?」

一個人突來的問題,讓剛才的交談忽然都停了下來。我好奇的往他們那幾個人望去,想努力看清楚他們的表情,擔心他們的字條說不定早就落入單位幹部手裡,照著字條上面的名字抓人,到時誰也別想跑掉。如果是這樣,他們會受到什麼處分呢?


「呵呵……我們都坐在這裡了,還能怎麼辦?難不成他們會把我們送回鳳山關禁閉?」

「對啊!我自願關禁閉,我看我現在就去自首好了。」

大家忽然想通了什麼事似的,現場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有些輕鬆的氣氛隨著笑聲傳了開來,在一直哀傷愁苦的今天,像一道清涼歡愉的空氣讓人感到舒服。我坐了起來調整一下姿勢,整個人面向他們,想多聽聽他們的交談,才轉身忽然看到幾個人影,往船身靠海的那一邊奔去,然後一縱……


「站住!」一個嚴厲的斥喝聲爆發開來,但似乎來不及了,幾個撲刷……的落水聲清晰的傳了開來。

「娘個屄……有人跳海逃跑了!」一個哨兵大聲的叫喊。

他的叫喊聲,把眾人都驚醒了,不少人想往那個位置靠去,卻被步槍朝海面射擊的幾聲槍響,給嚇的都停止下來,幾個哨兵向內靠攏限制所有人向船邊接近,而幹部則配合的大聲制止所有人:

「都給我坐在自己的位置,誰要敢逃跑,格殺勿論。」


那幾個戰友突如其來的跳海逃生,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們都受到了鼓舞,私底下低聲的交談,話題都離不開這件事。

船邊到海只有一個欄杆之隔,躍身縱下,哨兵根本來不及攔住,就算要開槍,大船四周昏暗的情況下,哨兵也無法仔細瞄準,逃生的機率更大。更和況,我們現在仍在港內,身手好的人可以輕易游出安全距離之後找個地方上岸躲藏起來,只要船一開出港人便自由了,連兵的身分都可以順利拋開了。


大夥壓低聲嗓熱烈討論,情緒也顯得高張興奮,但是單位也沒閒著,整條船岸上船上都開始動員了。


我站起身來從船上往岸上望,只朦朧的看見微弱燈光下的碼頭,警戒哨都拉開了距離,有些哨直接隱沒在黑夜中。另外兩組看似巡邏組的人員,以船為中心沿著港岸向兩側巡邏,看來應該是為了彌補警戒哨的間隙,防止有人趁隙直接上岸所做的巡邏編組。


船上的探照燈,從剛剛有人跳下海開始,已經規律的向四邊探照,船上的哨兵也不時朝著海面開槍射擊,不知是真的看到人了,還是只看到可疑景象便開槍射擊。


這段時間,連上幹部們都相繼出現在甲板上清查人數,硬生生打斷所有人的交談。但真正讓我們膽寒而噤聲的是,船舷上的幾挺五0機槍,都卸下了槍衣,而連火力排的幾挺三0機槍都架上了腳架,裝上了彈鏈。這個舉動,示威、恫嚇的意味濃厚,卻讓我們困惑與恐懼,擔心那些幹部會因為攔不住逃跑的人而惱羞成怒,發瘋地將槍口朝我們這一邊掃射。


沒多久,岸上那些巡邏組也開始有一發沒一發的朝海上射擊,約一個多小時,才又都靜了下來,探照燈不再梭巡照射,也聽不到那些哨兵洩憤似胡亂射擊的槍聲。


跳海逃生那些人都平安了嗎?還是早已喪了命?我胡亂想卻不知不覺地失去意識,始終弄不清楚自己是已經睡著了,還是在繼續胡思亂想。半夜,又幾聲槍聲劃破了整個港口的黑夜,我們都驚醒了,連遠處幾聲的夜鷺嘎鳴叫聲,也聽似有幾分受到驚嚇。


又有人逃跑了!我心裡這麼想,然後偷偷地轉頭向其他睡著了的戰友們望去,卻發覺大多數的人一動也不動,聽不見任何的鼾聲或平穩的長長呼吸聲,我肯定大夥一定都醒著的,一定也跟我一樣驚醒後專注著傾聽周遭的情形。


「幾個?」

「三個!」

「人呢?」

「諾!浮在那兒!血還在流呢!」

「呵!有你的,海面又黑又暗,船身晃動,你還能不失手,好,很好!」


幹部與哨兵的簡單對話,卻讓我感到脊樑發冷。他們說的是活生生青壯的人命,語氣不屑卻平淡的像是不小心踩著了三隻螞蟻,生冷的絲毫沒有任何感覺。幹部的「高興」語氣,高反差地顯現出那些逃跑而現在可能浮躺在海面上汨流鮮血的戰友們是多麼的不值得,連死亡都不值得多提幾個字。


哎呀!這些開槍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他們的生命究竟有過什麼記憶,為何他們可以這麼不帶情緒、輕鬆地談論三個剛死在他們手裡的人的死狀?

我感到寒顫,不,是顫慄!故而縮塞在毛毯中,抖個不停。我再也睡不著,但事情似乎還沒完沒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聽見有東西落海的聲音,從聲音判斷似乎為數還不少,不僅僅靠近我們附近有這裡一批,連船尾那附近好像也有一批「東西」落水,幾個哨兵大叫著並接連開槍;兩側的探照燈也立刻都朝著海面打光。探照燈分散的餘光把甲板的情形照映得明亮,我清楚的看到戰友們都醒著了,大夥都慌張的地想起身抬頭觀望,但船舷兩側的三0機槍卻同時開火,在照明下,達達達……兩挺機槍交叉六發點放,規律且節制的向海上射擊。不消說,這一定是老機槍手在射擊,我想,那些掉進海浬的「東西」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戰友們似乎都被這情形給驚嚇了,每個人胡亂的相互望了望,臉上儘是焦慮與不安,下意識地把身體壓低,甚至躺回剛才的位置捲曲著。我分不清楚是周邊的戰友顫抖個不停,或者根本是我的身體因為憤怒、恐懼而失去了控制。


達達達……達達達……單調又節奏的聲音,像是打在我的身上,感覺十分痛苦難受,腦海浮起那些落在海水此刻正想辦法游開或潛入水中憋氣躲子彈的戰友。我意識到這些機槍老手要徹底殲滅跳海人的意志堅定,但我更憂慮這些老兵會不會就殺紅了眼,將槍口偏向我們這邊。會不會這樣,誰也不敢保證,除了焦急的輕聲交談,眼睛都盯著機槍噴出的火舌而顫抖不已,沒人敢站起來。


機槍停止射擊後,沒多久,甲板上又一陣騷動,幾名持槍的警戒兵不知何時都轉面向我們這方向盯視著,而幹部也陸續出現在甲板上,燈光忽然都打亮了,戰友們驚愕的表情一覽無遺。


「完了!」

我心裡暗叫一聲,有個戰友忍不住,哇…嗚…地迸出幾聲哭泣聲,心想,也許現在要對我們下手了呢。只見值星的排長大聲的宣佈:

「注意!所有人現在就跟著幹部一個排一個排下船艙,誰要亂跑搗亂,就讓誰下海餵魚,各排注意清點人數,即刻回報。」


才說完,我們的班長陳果白立刻就衝了上來,東拉西扯的要我們班上的戰友們儘快行動:

「媽啦個屄!你們這些混帳東西,還窩在那裡幹什麼,啊?都給我起來站到列子裡,當個兵有什麼好怕的,窩囊到要逃跑?媽啦個屄!不想走,我就槍斃誰!」


燈光下,他的紅鼻子、麻臉愈發明顯清楚,粗厲的聲音震得我的耳膜一陣痛。不過這樣接連的宣佈要往船艙移動,知道這些警戒的老兵圍上來不是要對付我們,那機槍也暫時不會掉轉過來,讓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心情才平靜下來,便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迅速往上結凍,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牙床直打顫。原來是因為我剛才持續的恐懼害怕,全身因為冒冷汗而濕透衣服,在元月凌晨的甲板上感覺異常的寒冷。


我站了起來拾起碗筷,緊緊的裹著毛毯隨著列子往梯子方向前進準備進入船艙。經過船舷時忍不住地往海面望去,探照燈下,只見船身靠海的那一面,海水血紅的向外鋪展,十五米遠外的血泊中,散散落落的飄浮著十多具屍體,仰躺的、俯臥的,隨著港口海湧的輕微起伏而上上下下沉浮,又左右搖晃。我強忍著作噁的感覺,正想撇過頭轉面向船艙,卻發現海面三0米附近,一攤血紅的海水中有一隻手臂忽然伸起又向前擺動,我還沒反應過來,耳邊已經響起了一聲步槍的射擊聲。


「格老子的,想逃啊!」射擊的矮個子哨兵不屑的朝海面吐了口痰,收了槍。

「看啥?你也想挨一槍啊?」看見我盯著他看,對我吼了一句,還作勢拿槍托要揍我。


我沒理會那哨兵,見到海面那隻垂下的手再也沒舉起來。霎時,我腦海一片空白,幾乎沒能力再反應,只覺得有人在我背後拉了一把。至於後來怎麼進入船艙,我幾乎沒有任何印象,直到第二天有人叫喚著吃早餐,我才逐漸想起血染海面的情景而痛苦不已。


我們被關在艙內大約是兩天兩夜的時間,幹部說是因為逃跑的人太多,為了避免傷亡,所以要我們待在艙內不准上甲板,吃喝拉撒全都在裡面解決。船艙內是暗黑的,除了點名以及幹部宣佈事情時有微弱的燈火照明,絕大部分的時間就只有通道的幾個指引燈,以及幾個重要設施位置閃著紅燈外;白天偶而從開著的甲板通道照射了些光亮,大部分的地方都黑壓壓的。輪機發動的嗡嗡聲始終沒停,而空氣漫瀰著柴油味以及眾人所揉雜的汗臭、糞臭、魚腥臭、尿騷以及其他我叫不出來的味道,叫人不舒服卻又不知如何。


我無心去計較這些,因為我同多數人一樣,始終繾綣窩伏在自己的位置上,多半的時間無語又胡思亂想,我始終沒辦法把自己的情緒從海面上那殷紅血腥的海水中抽離;我始終忘不掉沉浮在那片血水中的戰友屍體。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我只能隱約的從幾個人的身影中,判斷我看見的似乎有幾個阿美族人的身形,特別是那個三0米外,最後擺手滑水的那個。


他們回不去了,他們的家人什麼時候才會知道這件事呢?

罷了,想這些我又能如何,難道我還看不清這種情形始終沒有改變嗎?我又如何能鼓勵我的這些戰友們,打起精神去面對這些事?而我放棄逃跑,想繼續往前闖一闖的念頭,又真的是對的決定嗎?這對我的人生又將會產生什麼的影響?


卑微啊!但是,想這些,我又能如何?

待在船艙裡,我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幽呼呼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作了夢還是胡思亂想中。直到原先留在鳳山營區的槍枝、衣服等裝備都送了進來,我們才驚覺到真正出發的時間的確接近了,也許是晚上也許清晨。戰友們,還是有人忍不住輕聲哭泣,甚至蒙著被子放聲大哭,有些還是大陸兵,而我竟然沒有任何喜悅或排斥,收了裝備,我又昏沈沈地進入夢鄉。


我在忽然變大變快的輪機聲音醒來,算一算,這應該是上船以後第三天的清晨了,我摸索著上完廁所後,興起了伸展伸展、活動筋骨的念頭,兩天兩夜的捲伏,身體出現強烈的酸痛與疲累,自己也差一點被自己莫名的情緒啃蝕至死。我提醒我自己,現在的情況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改變什麼,未來前途未卜,我只有想盡辦法隨時保持健康的身心狀況,才有機會等到戰爭結束回到家鄉,我可千萬不能再讓自己陷入那樣的情緒中。


才回到位置上,聽見了奇怪的哨音嗚…依……的從船面鳴響著,接著從遠方也吹了相類似的哨音,兩邊對吹了兩三回。既悠遠又哀傷的哨笛聲啊,那究竟是什麼樂器,又是誰在吹奏,又代表著什麼意思呢?那樣的哀沉!

漸漸地,我感覺到船有些顛盪,許多戰友都醒了,開始有了交談聲、嘆氣聲。也許他們早已焦躁於不知道現在船艙外面的情況怎樣了,期待於何時可以曬曬太陽,吹吹海風呢,或者疑惑這個單位會不會要我們這樣子悶到「祖國」去作戰吧!


不等我繼續胡思亂想,船艙響起了幹部的吼叫聲,宣佈允許我們即刻起可自由到甲板活動,但所有人需注意船上的任何廣播並配合作息。


幾乎沒等宣佈完我便朝甲板上走去,一群戰友早已爭搶著出去。出了艙門,船艙外耀眼地讓我睜不開眼,才兩天的時間,我像是從久居的地底的黑暗界域走出,在光明世界邊緣幾乎不存在的灰黑地帶躊躇不前,既興奮又害怕的不敢直視那渴望的、色彩又明亮溫潤的視界記憶;下意識地想回頭,又深怕自己將失去逃脫的勇氣,而甘心沈淪於這個充滿柴油臭味的艙底世界,繼續過著屬於地底幽暗生物既卑微又看不見未來的屍活狀態。


我移開遮擋在額前的手掌,在船頭緩和地沉浮擺動中,努力睜開雙眼,卻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與稍稍震撼。

船上站崗監視的哨兵已然不見,兩天前那令人窒息地、血腥的氣氛全然消失,我恍若相隔了數十年走進同一地點,除了幾個佐證地物的相對位置之外,我找不到這兩者之間可能的連結關係。船外遠方海域還有些薄霧,朝陽跳躍在海天交際的兩層雲上,也撒落些光暈在海面浪湧上而碎碎片片地晶亮,幾隻我從未見過的海鳥在海面上翻飛覓食。


我們已經在海面上了。我幾乎要叫嚷了起來,不!我們幾乎都要叫嚷了起來而唔……的驚呼一聲,此起彼落。

朝著船尾後方望去,陽光刺眼,卻有幾分久違的親切。高雄港入口兩側防波堤的導引燈塔清晰可見。晨光背影下,港口後方的萬壽山上那些與岩石錯落、糾纏的樹木,卻像是送行的親友,各個極目瞧望、盡力伸展枝葉揮手道別;而船身後方被分開的滾滾浪花,卻不得不向外分列向後延伸,像是哭訴著不捨、不甘與憤恨,遠遠地遺落淚滴珠串,久久不願平撫。


「我們真的要離開台灣了啊!」

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回頭,卻看見一群戰友目光幾乎都朝著高雄港望去,個個呆立、無語。


我有些感傷,再回頭朝著船頭望去,甲板上映著艦橋與戰友們晨曦下移動的影子,密實中還有些零星、散落的頭影與揮動的手臂影子。像是這個單位要求整體移動、統一指揮下的個人心思,那樣的孤單、不安份與難以探究動向。


我走出這一團影子,朝船頭方向移動些距離,迎著海風感覺涼意。我緊了緊衣服才意識到,這畢竟是元月的清晨,那些陽光穿透不過的灰濛雲層與迎風而來的寒涼,稍稍讓我清醒了些。


這是我真正地、第一次地搭了船在海面上航行移動。除了搖晃、沉浮,還多了輪機的沈沈運作聲與船身撞擊海湧激起浪花的拍刷聲,一時之間我已經分辨不出,我究竟是因為新奇而感到興奮,還是即將遠離家園而憤恨激動。


唉!我終究還是要遠離我的家人我的故鄉,到一個即使耗盡我現在所有可能的想像力也無法描繪出的一個地方;去為一個新的、從未養衛過我們一天的「政府」所聲稱的「祖國」賣命。我的家人、娘親啊,你們現在安好嗎?請一直健康地生活著,並為我祈禱,等待我的歸期。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也請你們牢牢記得前年,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上午,我歡心離家準備好好工作的神情與決心,我……我………


彷彿,時間一直是靜止著的,除了海風吹拂著,除了已經冰冷的臉頰上還不停濕熱著的淚水,還有已經模糊卻依舊不停緩慢流動與變換的視界景象,以及突如其來的、低沈、傷感、蒼涼又堅決的歌聲:


Pinuli a nedayian, pinusiyian nesinan

Sanga nu Bili nu ga yi Bangan nu Gaman nu Daliya,

Ligesen nu Liyanes haiyio haiyian.

Naruwan hiya naya ho haiyio hiyian.


為你掛上了彩帶

敬送你踏上征途

我的親人們啊

請在我們的歌聲中勇往前行


沉吟、緩慢的歌聲把我的心緒拉回到甲板上的夥伴戰友們。只見多數人已經坐下休息,也許是暈了船也許是不堪傷感的折磨侵蝕,大多坐了下來。有的低頭有的拭淚,有的乾脆抱著頭把自己埋在兩腿間,雙肩不規律的抽搐,那樣的壓抑與苦痛;而我同村來的戰友們,已經低聲哼起前些年改編部落出征古謠而成為送行「高砂義勇軍」的歌謠。唱誦著那些出征戰士的名字,我們哭了,在不知不覺間………


也罷!英年,就趁這個機會闖闖吧,看一看大巴六九部落以外的世界會有多麼的不同,若回得來,我再好好哭一場關於離鄉的遺憾與愧疚,若回不來……若回不來……這樣子,應該……應該也不枉我這一生了吧?


別了,伊娜,我的娘親,我的家人,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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